阿根廷2001那年的债务危机，有很多费解的地方。故也有许多教训值得我们从中反思。 其实，1991年以币制改革为标志，阿根廷经济彻底根治了通胀，并在财政纪律、GDP增长、进出口增长等方面都有不错的表现。可以说，九十年代上半叶，阿根廷经济表现优等，在财政纪律、自由贸易（取消或减少出口税、进口税）、国企私有化等方面都采纳了现代市场经济的原则。 那么，是什么出了问题，让这个优等生在九十年代下半叶江河日下以至于在2001年爆发了汇率、债务、银行挤兑三大危机呢？ 第一个原因，是九十年代下半叶，新兴市场普遍多灾多难。阿根廷作为新兴市场之一，难以独善其身。 首先就是1994年墨西哥债务危机；然后是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然后是1998年俄罗斯债务违约和巴西危机。举目四望，没有倒下的恍惚只剩下阿根廷。 因这些危机而饱受各方质疑的IMF和新自由派们，也将阿根廷视为华盛顿共识的仅存硕果、定海神针和唯一的正面典型。IMF和世界春季会议，专门邀请阿根廷到会演讲，现身说法。 但是，眼看到其他的新兴市场一个一个倒下了，市场和投资者神经都紧绷起来。人们这时候的心态，颇有点像雷曼兄弟破产后，看谁都像雷曼。无论IMF怎样树阿根廷为典型，也无法打消人们对这个仅存硕果的狐疑：别人都倒了，你凭什么不倒？ 在这种杯弓蛇影的心理氛围下，阿根廷任何不利的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最主要的是阿根廷经济从一路高歌到1995年受墨西哥危机连带受挫，再到1997年受亚洲金融危机连带下滑，再到1998-2001三年间连续负增长，陷入事实上的衰退。 在中国经济高歌猛进的几十年间，由于经济增长带来的环境压力，有段时间很有不少人在质问：为什么要追求GDP增长？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增长？日本都二十年没增长了，国家依然稳定，百姓生活富足、安宁，既无大面积失业，也没有激烈竞争带来的焦虑和心理问题。没有增长，不是挺好吗？ 我的理解是：对于一个各方面矛盾和问题都十分严重的经济体来说，高增长是吗啡和遮羞布，能够掩盖这些矛盾和问题。就好像涨潮的时候，穿没穿衣服，是看不出来的；但当潮水退去，就会发现原来有人在裸泳。 经济增长就是如此。许多矛盾和问题，在高增长的年代，你是看不见的；一旦经济进入低速甚至衰退，这些矛盾和问题就会浮出水面，令你始料不及、手足无措。 日本是一个发达和相对成熟的经济体，各方面的问题和矛盾不能说没有，但远不像发展中经济那样激烈。所以，日本可以20年无增长不出问题。 但像阿根廷，只需要三年，就会出问题。 尤其是原本就被一连串危机搞得神经紧绷的市场和投资者：这个国家都衰退三年了，它还能还得起债吗？ 第一个后果，就是不愿意继续借债给阿根廷了。即使借，利息也很高。在这短短三年内，阿根廷债务规模翻了一倍，利息也水涨船高。2001年的时候，市场基本上从各自猜疑转向一致共识：阿根廷违约的可能性已经很大了。 面对违约前景，市场上开始流行各种流言。其中，两位美国经济学家的言论震动最大。一是AllanMeltzer，他说，阿根廷违约不可避免。要避免违约带来的破坏性影响，就必须由IMF出现，将所有债务都接过来，通过大规模减记进行债务重组。 人微言轻，但知名经济学家说的话，影响力就不一般了。市场认为，违约应该就在眼前，该做撤退的准备了。 雪上加霜。又一位经济学家站出来说话了。AnneKrueger，时任IMF第一副总裁，不仅学养深厚，更代表IMF的官方观点。她说，未来，资本管制可作为应对危机的一种措施。 这句话，对于那些还在犹豫是否该跑的投资者来説，就如同发令枪一般。仅仅几天后，阿根廷银行出现挤兑，大家争相在资本管制成为现实之前，从帐户中提现美元，放回自家枕头底下。 挤兑对任何一家银行来说都是灾难性的。再正常经营的银行，也不会将所有存款都放在银行不用，大部分都贷出去了。如果所有储户一起上门，银行必然完蛋。 因为空穴来的风，招致阿根廷银行挤兑危机。阿根廷政府只能下令美元帐户管制。 这时候，IMF再出昏招，认为阿此举有悖IMF贷款条件，故终止了最新一批贷款。 市场彻底崩溃。这之前的虚虚实实，经济衰退之“实”也好，市场心理脆弱和经济名人发言之“虚”也好，这时在市场眼里都汇成了再真实不过的违约“幻象”。于是，资本外逃汹涌，央行外储迅速告急，最终弃守汇率。比索急剧贬值，债务负担急剧上升。无奈的阿根廷政府宣布违约。 违约，由传说，就这样变成了现实。 当我查看阿根廷2001年之前的财政赤字和债务规模的时候，真是大跌眼镜。在整个九十年代，阿根廷的财政赤字一直是3%以下，而债务规模也始终没有突破GDP的60%。按照现在的说法，这些都是国际公认的警戒线以下，是安全的呀！ 这就是2001年阿根廷危机的蹊跷和费解之处。要知道，希腊发生危机的时候，债务规模是120%。 唯一的正解，就是心理作用。如前所述，那几年新兴市场危机不断，基本上所有的新兴市场都危机了。在看谁都象雷曼的市场心理氛围下，人们对所谓安全线会选择性无视，而任何不利的风吹草动则被无限放大，将原本不该发生的危机变成真真切切的危机。 其实，阿根廷只要再忍两年。国际大宗商品的牛市就会给阿根廷经济带来空前的利润。想想吧，其出口主力，大豆，价格从120美元一路上涨到600美元，翻了五倍。走了狗屎运的Kirchner夫妇执政十年，GDP一直保持高速增长。这两人其实哪有什么治国之术，大豆价格翻了五倍才是硬道理。 总结一下，阿根廷2001年危机教育我们： 一、免死狐悲。如果同类经济体都出了问题，你不可能幸免。九十年代的新兴市场如此；21世纪前十年的发达经济体亦如此。想当初美国次贷危机的时候，欧洲人在一边幸灾乐祸。结果次年，希腊就出事，然后是意大利、法国岌岌可危。 二、增长是硬道理，尤其是发展中国家，因为存在诸多矛盾和问题，必须用高增长来掩盖。一旦失速，后果堪忧。阿根廷债务危机，那三年衰退是根源。 三、安全线并不安全。什么赤字率3%、什么国债规模60%，都是子虚乌有，不足为凭。市场信心一旦动摇，没人对这些数字感兴趣。 四、固定汇率有利有弊。绑定一种强势货币，在那个时代，是治理通胀的良方，十分见效，但后果就是被动升值，出口受影响。 其实，按照Friedman的论点，货币当局如果能够管住自己的手，不滥发货币，就不会出现通胀。但在那个时候，货币当局（以及或者说主要是背后的政府）就像没长大的孩子，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手，只能通过绑定他国的强势货币，把那只闲不住的手绑到他国的货币上，借助外力来控制通胀。 阿根廷经济（四）：2001年危机的几点教训 阿根廷人后来也意识到固定汇率对出口的负面影响。比如，因为绑定美元，在美元升值的时候，比索同步升值，但同时，作为阿根廷主要贸易伙伴的欧洲、巴西的欧元、巴西币却在贬值，阿根廷对欧洲、巴西的出口就受影响，对其他国家的出口也受到欧洲、巴西更低价格出口的冲击。 其实，有一种固定汇率的办法，可以最大程度减少对出口的不利影响。这就是中国目前采取的人民币盯住一篮子货币的固定汇率政策，将人民币与中国主要贸易伙伴的货币组成的货币篮子挂钩，这些货币在篮子中的权重与这些贸易伙伴在中国贸易总量中的权重相当。与单纯与美元挂钩相比，这样的挂钩，无论是升是降，对出口影响都相对较小。 当时的财长、阿根廷最负盛名的DomingoCavallo就提出，将比索由绑定美元改为一半绑定美元、一半绑定欧元。这种设想，就是为了缓解单纯绑定美元对出口的不利影响，是中国方案的粗糙和原始版。 五、祸从口出。尤其是对市场有一言九鼎影响力的意见领袖，千万注意。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丧邦。 六、帐可以赖掉，但增长是赖不出来的。阿根廷2002年后的十年高增长，不是Kirchner治国有方，也不是因为赖掉了帐，而是因为它的出口主力欣逢大宗商品的盛世。 从这个角度，希腊不能学阿根廷违约。因为赖帐的那点好处，远远无法弥补被国际资本市场排斥、投资为零以及国家形象和声誉的损失。 也不能放弃欧元采纳本币。本币无非是为了贬值以刺激出口。但希腊应有自知之明。人家阿根廷有大豆、牛肉，价格还翻了五倍。希腊即使贬值，有什么可以出口的呢？ 既然咱们没有大豆、牛肉，又赶不上价格飙升五倍的千载机遇，贬值何益？23:17 2017/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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