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另一个委内瑞拉”：阿根廷大崩盘背后真相

　　文 | 谢洋

　　一轮资产抛售大潮将阿根廷推向了危机边缘。

　　本周一，阿根廷资本市场迎来了股汇债三杀。

　　首先，阿根廷Merval股指创下史上最大盘中跌幅，截止收盘下行31%；阿根廷比索汇率盘中一度狂泄37%，至1美元兑62比索的历史低点；阿根廷离岸债券亦大跌，100年期世纪债券面值下行27%，至54.66美分/1美元、短期债券收益率则狂飙至35%以上。

　　阿根廷债券市场当天同样再次下跌15%，只有股市幸免，回升10%。

　　市场恐慌源于左翼政府的圈土重来。8月11日阿根廷举行总统选举初选，现任总统马克里惨败的消息传出后，反对派候选人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的组合在初选中获得了47.37%的选票，领先马克里15个百分点。此前多份民调显示，两人支持率差距很小，但初选结果却令人震惊。

　　如果费尔南德斯最终成功当选，他的搭档克里斯蒂娜·基什内尔将成为下任副总统人选。而这位克里斯蒂娜在马克里之前曾执政八年，期间实施过严厉的外汇管制、抵制外资、养老金国有化等政策，还传出腐败丑闻。

　　受此消息影响，阿根廷金融市场遭受重创。

　　亲市场派的马克里为何落败，“基什内尔的糟糕旧时代”是怎么回事？多年的经济阴霾为何挥之不去，深陷拉美政治怪圈的阿根廷又将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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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回基什内尔时代

　　对于费尔南德斯领衔的正义党（Peronist）来说，胜利来得比想象中更为轻松。

费尔南德斯（右）与克里斯蒂娜（左）

　　强制性的初选被视为是对候选人支持度的公投。根据规定，所得票数不足总票数1.5%的政党将无缘出战10月27日举行的首轮投票；首轮投票的胜出者，必须取得至少45%支持率，或是支持率介乎40%至44%之间，并且得票率比最接近的挑战者领先10个百分点，才能赢得大选，否则候选人需进入11月举行的第二轮投票。

　　在初选开始之前，外界普遍预测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抗衡，但投票结果几乎粉碎了马克里的信心。——“一场糟糕的选举”马克里对支持者们说，“这迫使我们从明天开始要加倍努力，并有需要持续改变，以便在10月份获得大众支持。”

　　但问题的关键是，与马克里政府提倡的“节衣缩食”相比，费尔南德斯的许诺在民粹主义浓重的阿根廷显然更有诱惑力——将为退休者提供免费药品、提高普通工人的工资及退休金、建设更多的公立学校……

　　值得一提的是，尚深陷公共工程合同腐败案的克里斯蒂娜在宣布不参加总统大选后，便将自己已故丈夫内斯托尔· 基什内尔(Néstor Kirchner)的内阁首席部长费尔南德斯推到了台前。当然，这对组合对正义党的福利政策已是熟谙于胸。

　　对于阿根廷来说，若费尔南德斯组合获胜，或许意味基什内尔时代的重新开启——这对总统夫妇主政期间先后将能源、铁路等多个领域的外资股份强行国有化、其实行的价格调控、增加政府开支、外汇管制等政策也令人记忆犹新。

马克里（左）

　　庇隆主义盛行之下，过度干预市场、闭关锁国及高福利补贴的恶果在2014年前后彻底显现出来。彼时阿根廷通胀接近40%，重回债务违约之路，而激进的出口与外汇政策更是一度遭到超过40个WTO成员国的共同声明抗议。

　　事实上，手握优势的费尔南德斯虽然对自己可能采取的经济政策鲜有提及，但却是坚定的IMF反对者，因此，马克里去年与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费尽心思谈妥的570亿美元援助合同面临告吹的风险——费尔南德斯曾表示，如果他赢得10月份的大选，将寻求“修订”阿根廷与IMF的570亿美元备用融资协议。

　　另一方面，阿根廷债务围城尚未得到解决。去年《金融时报》曾做过测算，2018-2019两年间，阿根廷的融资缺口高达820亿美金；根据彭博汇编的数据，阿根廷政府及其附属机构目前有159亿美元的欧元、美元计价偿债款项需要在2019年支付；另有186亿美元以比索计价的债券本金、贷款和利息款项要支付。

　　在此背景下，初选过后，再迟钝的投资者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信用违约掉期（CDS）的数据显示，阿根廷在未来五年发生债务违约的可能性当前为72%，在初选结果公布之前，这一数据尚为49%，这一衡量债券风险的五年期信用违约掉期一天内狂飙逾800个基点。

　　巴西总统博索纳罗说的更加直白，“如果马克里连任失败，反对党重掌政权，阿根廷将变成另一个委内瑞拉，而巴西可不希望看到阿根廷人逃到巴西南部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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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克里进退两难

　　马克里是自1916年以来阿根廷首位由民主选举产生、既不属于反对庇隆主义的激进党、也不属于正义党的总统。但与激进党的结盟及“亲市场派”的经济主张，马克里一度让外界看到扭转阿根廷多年来左翼路线的希望。

马克里

　　马克里出生于巨富的商人家庭，加入了现已不存在的政党民主中间联盟，并于2003年步入政坛，2003年，马克里与正义党竞选布诺斯艾利斯市长失败，两年后他的政党同由前经济部长Ricardo López Murphy 创立的“再现增长”政党合并，中间偏右的新政党被命名为共和国方案（PRO）。

　　2007年，马克里再度参选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市长选举，并成功当选，逐渐成为阿根廷右翼反对派的实质领导人。

　　2015年上任之时，马克里便将前任的贸易保护主义及庇隆主义视作毒瘤，并喊出了“回归市场经济”的口号。上任7天后，他便取消了外汇管制，一时间比索大跌逾30%，不过这一举动依旧被经济学家们誉为壮士断腕。

　　另一项重要的早期政策则是取消玉米和小麦的出口限额和关税，获利最多的出口商品大豆的关税更是从35%被调降到30%。

　　马克里首先收拾了主权违约这个烂摊子。自2001年11月，阿根廷政府宣布无力偿还外债，决定实施债务重组以来，阿根廷便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倒账国，高达950亿美元的数额也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主权违约。

　　2016年2月5日，马克里政府提出付款65亿美元以同债权人达成和解，该法案在当年3月获得通过。一个月后，阿根廷在纽约出席法庭听证会，法庭判决允许阿根廷在仍然违约的状态下付款给2005和2010期国债持有人，该笔款项（通过出售债券完成）也结束了阿根廷自2001年以来债务违约的状态。

民众抗议

　　然而，这些手段都救不了濒死的潘帕斯雄鹰。

　　在马克里的任期内，经济增长并没有如期到来，反倒是失业率和通胀居高不下，货币更是多次遭遇空头围猎。在美元走强的2018年里，其汇率暴跌50.56%；即便赶上今年这轮全球宽松潮，在上半年诸多新兴市场国家货币逐渐回暖的时候，阿根廷比索与土耳其里拉这对难兄难弟仍然没有改观。

　　数据显示，今年第一季度阿根廷失业率高达10%，7月份CPI同比涨幅为55.8%，经济数据的全面溃败着实难为此次总统大选加分。

　　阿根廷经济学家迪提拉（Rafael di Tella）曾将阿根廷比作“一个身中70万发子弹而死的人”，但他困惑之处在于“很难找出哪一颗子弹是致命一击”。

　　如今，四面楚歌的马克里真的是时运不济吗？答案显然不是。

　　不具备典型“拉美强人”特质的马克里，在改革博弈中总伴随着妥协和摇摆。例如，上任后保留了前任推广的物价控制机制，虽然修改了受物价控制的商品清单，但在高通胀的背景下，为了平抑民怨，在今年4月份他又重启了包括食品在内等60项商品的价格管制。

民众抵制IMF

　　另一个经典的例子是向IMF借钱——要知道，由于上个世纪90年代梅内姆政府与IMF的恩怨，后者始终是阿根廷的禁忌。为了拿到这笔救命钱，马克里甚至在去年与IMF签署了对赌协议，借到了IMF史上数额最大的一笔援助贷款。根据协议，阿根廷政府必须干预汇市、建立汇率浮动区间、降低财政赤字占GDP的比重、逐年压缩通胀目标等。

　　马克里也被迫吃下了回头草。去年8月份抛售了5000万美元储备后，阿根廷央行将指标利率上调1500个基点至60%，该年9月25日，美元对阿根廷比索汇率报40.0，创下历史新高，但同一天，央行行长宣布辞职，大批民众走向上街头抗议通货膨胀。此外，去年马克里还表示将裁撤多个政府部门以减少财政开支，暂停调低豆油及豆粕的出口税，并削减出口退税、取消拨付各省的补贴资金。

　　种种举动，不禁让过腻了苦日子的选民怀念高福利的左翼政府时代。向左还是向右？马克里再次站到了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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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粹主义与政治怪圈

　　1971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库兹涅兹（Simon Kuznets）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有四种经济体：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日本及阿根廷。”

　　自庇隆时期兴起的民粹浪潮吞没了阿根廷，受此左右的政策及选举，造就了其独特的政治经济生态。

　　2007年8月，一批企业家陪委内瑞拉时任总统查韦斯访问阿根廷时，海关从某位先期抵达的委内瑞拉裔美国籍企业家行李中，搜出了尚未申报的79万美元现金。美国一位法官据此称，这是委内瑞拉支持克里斯蒂娜贿选的现金。

　　彼时的克里斯蒂娜才刚刚掌权。

　　这对总统夫妇的选举策略被讽为“以国家财政支付无收入者以换取选票”，而他们执政期间也是丑闻频发，包括腐败及滥用职权干预司法系统独立性、内阁官员涉嫌走私毒品、选举期间捏造选票等。

　　今年5月24日，在宣布成为副总统候选人三天后，克里斯蒂娜被指控犯有贪腐罪及插手圣克鲁斯省的公共工程，以此暗中扶持拉萨罗· 巴艾斯（Lázaro Báez）上位——在进入总统府之前，这位红顶商人还是当地的一名银行员工，他由于获得政府的巨额承包合同而建立了一个销售额达到461亿比索的巨大商业帝国。

克里斯蒂娜庭审

　　两名检察官指出，从政府道路部门巴艾斯的Austral集团中标建设的总共52项基建工程的一半，尽管国家支付了全部工程费用，但实际上并没有完工。

　　庭审后的克里斯蒂娜则高调宣称：“这是新一轮的迫害行为，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在竞选活动中将前总统拉出来垫背。”

　　显然，与领导人的品行相比，初选结果证明阿根廷人更关心自己的钱袋。——民调公司Management & Fit经理玛丽埃尔·福尔诺尼（Mariel Fornoni）对此指出，在预选过程中，透明度和反贪腐等其他有利于马克里政府的因素被阿根廷选民漠视。

　　追溯到整个阿根廷民粹的起源庇隆（Juan Domingo Perón），这位政坛传奇人物曾在1943年的军队政变中上台，担任阿根廷劳工和福利部长，借此将阿根廷的工会牢牢掌握在手中，并完成了政治资本的原始积累。

庇隆夫妇

　　此后，遵循庇隆主义的正义党基本贯彻了这一思路：充分动员自己产业工人的基本盘。

　　1946年2月24日，庇隆首次当选总统后便将关键的工业收归国有、增加财政支出和公共设施建设、大幅提高工人工资及住房供应。他与英美交恶，采取的进口替代型发展战略同时讨好了支持经济自主的民族主义者、政府和国企中才能找到工作的中产阶级大学生、以及关心短期福利分配的城市贫民。

　　同时，他第一次下台的原因也是日后多位正义党领导人的共同魔咒：社会褔利的超支很快耗尽了二战带来的巨额外汇，加之经济下滑、腐败盛行、及宗教矛盾，让庇隆在1955年的政变中下台。

　　应新兴中产阶层反对寡头统治集团、要求政治民主的呼声而生的激进党，虽然历史比正义党更为久远，却始终受到各方力量的钳制。

　　以中产阶级为基本盘，激进党既反对军政府，也反对正义党的庇隆主义。1916年上台的首位激进党总统伊波利托·伊里戈延，率先施行了工业自主化，将家庭农场主和小型企业纳入援助范围，但习惯受政府法令和条例保护的工业，并不接受竞争的残酷，伴随着一场经济大萧条，阿根廷形成了军人政权和文人政府交替上台的不稳定政治局面。

　　直到1983年当选的激进党总统劳尔·阿方辛修复了民选的文人政府，强势独裁的军人时代才随之终结。

劳尔·阿方辛

　　但是，在上个世纪80、90年代债务危机背景下，拉丁美洲国家的民主制度都受到了严峻挑战。旧有的国家主义发展模式陷入危机，经济政策急需调整，藤森、查韦斯等人便是在此期间顺势崛起的。

　　纵观半个世纪以来的阿根廷政坛，则鲜有能够收拾残局的强人出现。

　　即便是激进党分别在1983及1999年赢得过总统大选，对于整个政治生态而言，只是杯水车薪。尤其是激进党政府在2001年经济危机中表现更是令人失望。

　　彼时，平均5个阿根廷人中就有1个失业者，货币汇率更是狂贬67%。仅2001年11月30日一天内，资本外逃高达7亿美元，银行存款流失达70亿美元。这让政府不得不采取紧急限制措施，结果导致金融系统和外贸交易近乎瘫痪，当年12月，短短两周内，竟接连更换了5位总统。

　　这才有了之后长达12年的基什内尔时期。

基什内尔夫妇

　　与此同时，正义党内部亦有分裂。1983年大选的惨败，让正义党内分裂成革新派和保守派。两派各不相让，甚至作出分别召开党代会、选举全国委员会的举动，随着革新派梅内姆在1989年的上台，正义党内部的纷争逐渐达到白热化程度。

　　短时间内，梅内姆完成了去管制和价格汇率控制，减少产业补贴和外资限制，降低了进口关税，私有化了阿根廷大部分的阿根廷国企，并在联邦政府削减了几十万个工作岗位。但梅内姆的经济改革计划不但与庇隆党一贯的意识形态相悖，也违背了工会和劳工的利益，最终导致反对改革的8人集团退出正义党，另组新党“团结国家阵线”。

　　但即便是采取右翼经济立场的梅内姆，在选举的过程仍持着民粹主义立场，他承诺推迟国家债务偿还以及较大程度增加工人工资。

梅内姆

　　2003年大选前，正义党内部出现了多名候选人同台竞争的局面，在基什内尔当选总统后，正义党彻底分裂为正统派和持不同政见派；2007年，由梅内姆等人组成的派别自行成立“正义主义最高领导委员会”，宣布将基什内尔夫妇“开除出党”。

　　作为正义党的右翼派系，梅内姆在2013年正式与激进党等反对派结盟，共同对抗克里斯蒂娜的胜利阵线。

　　只不过，五十多年来，阿根廷却始终在民粹主义破坏经济发展、自由主义修复经济增长、民粹主义再抬头这样的循环中无限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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