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的一城独大与“两个世界”

 

编者按：

《阿根廷：一城与一国》(Argentina: A City and a Nation) 作者詹姆斯R.斯考比（James R. Scobie）先后任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印第安纳大学和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是全美最有影响力的拉美研究、尤其是阿根廷研究的专家。本书评由上海大学文学院历史系硕士张崧撰写。“书讯”系《拉美研究通讯》五大常设栏目之一，欢迎加入或投稿。

阿根廷作为未受战火摧残却从发达国家持续稳定衰落为发展中国家的孤例，其历史演进值得深究。素有“南美巴黎”美誉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简称布市），其城市首位度达到了畸形的10.2%，因而一城独大是阿根廷不同于其他地理大国的显著特点。

《阿根廷：一城与一国》(Argentina: A City and a Nation)正是一本淋漓尽致地展现阿根廷上述特点的著作，其写作风格也架起了专业与非专业之间的桥梁。作者詹姆斯R.斯考比于1929年出生于智利，1950年代完成在美国普林斯顿和哈佛大学的求学生涯之后，先后任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印第安纳大学和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斯考比在整个六七十年代研究成果甚为丰富，成为全美最有影响力的拉美尤其是阿根廷研究的专家，发表了大量权威性的文章及著作。同时，他在发展中国家城市化研究方面也颇有建树。

这本书是斯考比比较早期（1964年）的成果，并于1971年在补充了阿根廷60年代部分历史的基础上完成了再版。作为他本人主编的牛津大学出版社拉丁美洲主要国家（地区）历史系列丛书的第一本，斯考比亲自撰写并在书中使用叙事性的语言呈现了阿根廷以社会、经济和文化为而非政治为主线的发展历程。相较于作者后续出版的诸多专注于某一视角或者主题的著作，《阿根廷：一城与一国》更像一部贯穿阿根廷历史发展的简明通史，勾勒出了阿根廷从殖民地到独立国家的发展过程中的核心问题。作者重点着墨于阿根廷国家民族构建的过程，从来龙去脉中理出从殖民时期便存在于阿根廷的一以贯之的主要矛盾，即城乡对立，亦可称之为沿海与内陆、开放与封闭之间的对立。庇隆主义的源头也是这种城乡对立演化为城市内部不同阶层间对立的延续。

本书成书时，阿根廷正在经历庇隆主义与反对势力的M型震荡斗争，5年后的1976年阿根廷便开始了军政府的“肮脏战争”统治阶段。虽然历经时代变迁，但阿根廷国家的主要矛盾时至今日依然没有大的变化，作者对当时形势的很多分析同样适用于阿根廷的政治现状。通过阅读本书，有利于我们拨开纷繁复杂的表面斗争，寻找解开阿根廷密码的深层次答案。作者在阿根廷的国民性方面也有入木三分的描述，比如不会为了国家未来的发展而接受任何程度的“勒紧裤腰带”。

全书共分九章，分别介绍了阿根廷的基本地理条件、以布市为代表的西班牙殖民城市网络、布市周边农牧业的兴起、殖民地向国家的转变、潘帕斯草原的农业革命、两个对立的世界、城市和工厂、国家和民族的巩固、当代阿根廷危机等内容。书末列出了大量截止70年代时关于阿根廷研究的各种文献，对深入研究某一时期或某一领域的阿根廷问题颇有裨益。

这本书对阿根廷及整个拉普拉塔地区的早期史都做出了较详实的叙述，以西班牙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两次建城为主要事件，介绍了拉普拉塔区域殖民初期的情况。西班牙人来到此地的主要动机是为了寻找金银矿藏，从而复制他们在墨西哥和秘鲁的奇迹。然而，他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非但未能发现银矿，更由于潘帕斯地区没有可供西班牙人奴役或合作的农耕印第安人，西班牙人连自身生存都无法保障，因此做出了在今天看来匪夷所思的弃沿海城镇，转而深入内陆的决定。布市第二次建城的目标则降低了很多，主要是为秘鲁波多西银矿建立另一条商路。不幸的是，西班牙和秘鲁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不允许竞争的存在，他们为了封锁布市的商路甚至在内陆途中的科尔多瓦专门建立了政府机构，在此后的两百年间布市及整个阿根廷地区只能作为西班牙帝国的边陲地区默默无闻地缓慢发展，阿根廷“国家”的概念此时也并不存在。定居在布市的居民大多通过与波多西的走私贸易维持生计，正是这一特点奠定了布市商贸城市的底色。

在其余的章节中，作者主要沿着两条主线，即社会文化主线与经济主线，探讨了阿根廷一城一国模式的发展。

在社会文化方面，直到建立总督区为止，西班牙人对潘帕斯以南地区的掌控力依旧很弱，一直到19世纪末阿根廷政府才与智利合作彻底征服了巴塔哥尼亚地区强悍的印第安人，完成了国家的最终统一。在这漫长的殖民扩张与斗争中形成了阿根廷独有的高乔文化，并成为阿根廷民族构建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在阿根廷建国早期，以布市为代表的沿海地区与内陆地区矛盾极为突出，形成了斯考比所说的“两个世界”。以布市和布省为代表的沿海地区拥抱欧洲文化，融入世界经济体系，而内陆地区则固守殖民地时期形成的秩序，墨守陈规，此时高乔人是内陆粗陋封闭的代名词，尽管他们在征服印第安人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仍摆脱不了沿海各路精英的竭力攻击和鄙夷。然而，随着19世纪末以来的大规模欧洲移民及经济飞速发展，阿根廷尤其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地区的生活水平开始傲视欧洲大陆，移民的后代们逐渐建立起对阿根廷国家的认同感，此时几乎已经消失殆尽的高乔人重新进入大众视野，一跃成为阿根廷民族精神的象征。19世纪末至20世纪30年代是阿根廷的黄金年代，文学、艺术方面硕果累累，布市在城市建设和生活方式上更是引领全球风潮。民主化进程的推动将工人阶级带入了政治生活中，所有阶层都能享受到社会发展带来的红利，社会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局面。可惜的是，1940年代末，在庇隆执政初期全体国民享受过寅吃卯粮的狂欢之后，阿根廷便陷入了持续的纷争之中再也无法从中抽身。

在经济方面，本书同样叙述了“两个世界”。以布宜诺斯艾利斯地区潘帕斯平原为代表的沿海地区直至今日都是阿根廷的经济支柱。斯考比重点描述分析了潘帕斯农业的发展过程，从殖民地初期的捕猎到大牧场的形成，从出产有限的皮毛和油脂到以谷物、肉类和羊毛为主体的强劲的农业出口经济，并发展起以农产品加工业为基础兴起的工业。阿根廷19世纪末的崛起与其沿海地区深度融入国际贸易体系、利用优异的自然条件充分发挥农产品的比较优势密不可分。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内陆世界经济的停滞不前，阿根廷内陆的城市几乎都是建立并服务于殖民时期的军事控制或政治需要，经济上依附于波多西等矿业城市，独立后固有商路中断，这些城市和地区主观上未能积极转型，客观上也没有转型的条件，其衰败与布省的兴盛形成了鲜明对比。本书与其他作品相比，对阿根廷农村世界的描述非常到位，分析了其无法发展和集聚人口的原因。  

五月广场与潘帕斯草原

阿根廷独立后的经济高度依赖以英资为代表的外国投资，铁路等基建设施的修建完全服务于外向型的大农业经济，造就了以布市为核心的潘帕斯平原高度繁荣，布市也成为整个国家几乎唯一的对外接口。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内陆地区停滞不前的小农经济，两个世界的差距进一步拉大。人们曾经把阿根廷与自然条件相似的美国中西部地区相提并论，但在阿根廷小农场主式的农业开发模式始终未能占据主流，最终还是大地主把持了国家的经济命脉，繁荣和发展也仅仅局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地区。

斯考比在书中分析了阿根廷未能把握住两次世界大战及1930年世界金融危机的契机的原因，固然战时生产资料短缺是重要原因，但更糟糕的是阿根廷政府未能将通过战争积累的资金用于投资，而主要花在了不切实际地提高国民福利上。

本书第二版增加了1950-70年代庇隆主义兴起后阿根廷当代危机的介绍，并辅以分析。虽然这是一本半个世纪之前的著作，但放在今天依然很有借鉴意义。一方面，本书对研究阿根廷早期历史很有帮助，从中我们可以挖掘出阿根廷殖民时期和黄金时期大量可供研究的领域。另一方面。知史鉴今也有助于我们从历史的轨迹中寻找阿根廷当今问题的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