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去上海喔!」 「上海 ?我们要去海上吗? 是不是要划船去?我可以来划船!」 一、 1995年,在父亲工作外派上海一?后,妈妈带著八岁的我,和?个弟弟,从台北前往上海 ,五 人团聚。初来乍到,除了软木塞热水瓶裡充满浓浓氯味的白开水、纸皮封口的玻璃罐老酸奶、家裡永远无法扑灭的德国小蟑螂让我留?下难忘的回忆外,还有热腾腾的上海小馄饨配榨菜、刚成年?的青涩安徽阿姨、客气的上海司机叔叔。在国际学校的环境里,我从台湾国小的打骂教育,到一个开放自由的环境,每个人都可以表达自己,没有对错。平时上学,到了週末,几乎都被台干子女家庭聚会所填满。妈妈们热衷各式才艺班、从烘焙到拼布,五花八门;爸爸们打球泡茶?饮酒,小朋友们沉?浸在各式游戏之中,不亦乐乎。 在上海的头四年?,我度过了童年岁月大好时光——自由、开放、无忧无虑。开放的没有任何偏?,学习、接受周围的文化,家裡既有爸爸从台湾带回?的迪士尼卡通,也有《黑猫警长》、《大闹天宫》等本土动画片;我不仅看《格林?童话》,也看《三毛流浪记》。 二、 6?级毕业之后,父亲工作进入职业倦怠期,我们举家迁回台湾,回到他的故乡——阿里? 山之都,嘉义。我看著家裡的一件件物品家俱被打包、装箱,脑海中憧憬著新的学校的模样, 心情很是兴奋。 然而我太天真了。迎接我的,却是一连串足以把我内心震得支离破碎的不快经历。我的大陆「经历」,在同学眼中变成了「基因」,我受到了政治有色眼镜的不友善对待。弟弟在学校被同学问「你们是偷渡回来?的吗」, 而「大陆妹」是我的标籤, 当时不善交际的我,还击的方式,就是每次以轻鬆得满分的英文,默默享受这种变相的优越感。 台湾的应试考试也让我逐渐失去了小学时的积极开朗状?态。到了国二,终于开始有朋友了?,我也变得开始只为了考试而读书,背诵代替了思考。没有人过问我的过去,我找不到分享的理由。升旗典礼上,当三民主义歌曲响起,我却有种说不出的尴尬。即便在上海时我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升旗仪式,我依旧浑身感到不自在。 没有补习,和朋友打篮球、游泳、逛街、骑车过暑假。表面上适应了体制、适应了环境,但内心依旧无所适从。当时正值陈水扁第一次参?选,周围亲戚、老师、同学们个个热血澎湃, 高喊「阿扁仔~冻蒜」之时,我只想让他们赶快闭嘴。 三、 嘉义这块土地让我认识到, 人可以有多么封闭狭隘。我是谁?我属于哪裡?有人能够理解我吗?我融入著,但我依旧孤独。 由于父亲职业发展之故,在我国三时,我们「重返」上海 。从国三到高三这段时间,我的就学体验又添了好几笔——台商学校和本地学校。应试教育变本加厉, 而我也只能被动地接受著,虽称不上学霸,但也不差。在本地学校里,台湾人的身份多少还是有些优越,我们享受「特权」,不用打红领巾,不用考政治,老师态度客气,对成绩要求不高,放牛吃草,赞助费拿来?就行。 台商子女的大陆经历和自我认同是很微妙的东西,但其中的複杂性和多样性太高,在此无法 一概而论。以我自己为例,在过去, 自己会有种强烈的冒充者综合症 (imposter syndrome)的感觉。在上海时间多于在台湾,我与那片土地的有形连结仅剩下那一本护照、 身份证和健保卡。回到台湾,感觉自己像游客,是过客。在大陆被看作台湾人,在台湾被看作大陆人,某杂志曾经专题报导过的「台商子女两?岸不是人」现象。 高中的时候,几乎?浸在二次元的我非常努?的想要接触和台湾有关的影视和音乐,彷彿那似乎是我巩固自己身份的一种 手段——建立一种ownership。 四、 家人和家庭对于人生轨迹的发展可以是最为关键的因素。 自身经济资本、社会资本的多寡,加上政治情势和政策完善与否,通通决定了你手里有多少选择。说真的,当时的我,没有太多选择。最后,我去了了 一个很遥远的国度,瑞典,度过我的大学生涯。 在瑞典留学时,我的大陆经历使得自己很容易和大陆的学生亲近,而自己与台湾直接过来来交换的学生,难免会有种距离感。当有那麽几次,同学台湾和中国大陆没分清楚,统一认为是中国,我也早已懒懒得为自己「辩解」。 研究所接近尾声时,我发现了一个概念——第三文化小孩(Third Culture Kids),由西方社会学家所提出,试图探索这些从小便便随着家人处于高度流动的成长经历的孩子们,他们对于 自己属于哪里,是一种neither/nor的感觉——既非一,也非二, 而是处于中间的三。这不就是我多年的心理状态吗?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 工作后和一位移民澳洲的大陸青年?聊到这种状态,他的话值得思考: 只要你能认识到哪些部分是属于你的,哪些不属于你,也许这样就没那麽沉重了吧。 不管是小时候还是成年后,经常难免还是会被问:比较喜欢台湾还是上海?对于单一环境成长的人来?说,贴上政治标籤,或是提出充满「大陆 vs 台湾」比较意味的二元问题可能是他们make sense别人的一种方式。但是,当我们超越政治意识形态的思维去看待和自己不一样的成长背景的人,可以去想想:为?麽大陆和台湾就只能是vs?作为一个体来?说, 大陆和台湾对于我来说,是共生,是共融,是相互交错。 即便家人已不在上海 ,上海之于我,是除了故乡之外第二个家。这裡有我的历史轨迹。对于台湾和台北,也是在自己工作以后,开始重新去发现这块土地的种种面貌,这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对于大陆如出一辙的高铁站、万达广场等城市「进步」标配随处可见,我也会怀念?起台北那凌乱街头巷子之间的小店,那种有如隐秘探险般的自由感觉。 我在上海体验过最开放包容的教育环境,也在嘉义体验过最闭塞狭隘的教育环境,很多事情没有绝对,有的只是自己真实的体悟。我还是台湾人——一个从小到大换过十所学校,留?学北欧,在上海生活15?以上的台湾人。台湾和大陆,是「归」还是「来?」?恐怕也仅仅只是一个相对的问题罢了?。 愿我们可以以一个更加开放的心,去看待多元的生活经历,跳出先入为主的政治和地域框框,跳出刻板印象,少贴一点标籤。这也是我给自己迈入而立之年?的一个自我期许。 与大家共勉之。 张与容 2017.07.13 写于上海 文章首发于《两岸青年》微信公众平台 |